专家观点 | 杜宁：绿色金融的高质量发展

2023-09-06

一、何谓“绿色金融”

“绿色金融”并不是一个新名词，早在2007年，国家环保总局、中国人民银行、银监会就联合发布了《关于落实环保政策法规防范信贷风险的意见》，旨在加强环保部门与金融机构联动合作，运用信贷手段，推进节能减排，这可以说是绿色金融的早期政策。近两年，在“双碳”目标提出后，绿色金融变得更加炙手可热。“双碳”目标的提出对绿色金融最大的影响是，绿色发展由一个文科命题变成一个要有量化结果的理科命题。2025年，单位国内生产总值能耗要比2020年下降13.5%；单位国内生产总值二氧化碳排放要比2020年下降18%；非化石能源消费比重要达到20%左右；森林覆盖率要达到24.1%，森林蓄积量要达到180亿立方米。这些数字目标是明确的、客观的、迫切的，是可考核、可审计的，各行各业都需要按此目标进行规划设计、分阶段实施，同时也需要不断检视施行效果，来判断是否能够如期完成数量要求。在这个大前提之下，金融机构的绿色金融服务，不仅可以为各行业顺利完成“双碳”目标提供关键资金保障，更是金融行业自身持续健康发展的重要条件。

在《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完整准确全面贯彻新发展理念做好碳达峰碳中和工作的意见》（2021年9月22日）中，绿色金融的具体任务有了进一步的扩充和完善。文件提出，要“积极发展绿色金融。有序推进绿色低碳金融产品和服务开发，设立碳减排货币政策工具，将绿色信贷纳入宏观审慎评估框架，引导银行等金融机构为绿色低碳项目提供长期限、低成本资金。鼓励开发性政策性金融机构按照市场化法治化原则为实现碳达峰碳中和提供长期稳定融资支持。支持符合条件的企业上市融资和再融资用于绿色低碳项目建设运营，扩大绿色债券规模。研究设立国家低碳转型基金。鼓励社会资本设立绿色低碳产业投资基金。建立健全绿色金融标准体系”。

那么，如何完整、准确、全面定义绿色金融呢？笔者认为，应从金融对经济的作用的维度，来定义新发展理念和“双碳”目标下的绿色金融。下面从“碳”的角度入手，来看几个案例。

首先是碳排放。一家电力企业的主要碳排放来自它的线损率。可以看到，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我国电力企业线损率逐年递减，由2015年的5.55%降至2020年的4.69%。如果只考虑碳排放数量，那么金融机构给电力企业贷款时就很容易做出决定，3.5%线损率的是好企业，可多贷一些，多优惠一些，10%线损率的企业则不考虑向其贷款。但其实只凭线损率计算出来的碳排放远远不足以支撑银行放贷的判断。2022年初国家发展改革委、国家能源局印发《关于完善能源绿色低碳转型体制机制和政策措施的意见》，从整体战略的角度对电力企业提出了系列要求，如：整体优化输电网络和电力系统运行，提升对可再生能源电力的输送和消纳能力；对现有电力系统进行绿色低碳发展适应性评估，在电网架构、电源结构、源网荷储协调、数字化智能化运行控制等方面提升技术和优化系统；推动电力需求响应市场化建设，推动将需求侧可调节资源纳入电力电量平衡，发挥需求侧资源削峰填谷、促进电力供需平衡和适应新能源电力运行的作用等。线损率只是在旧有范式里的线性提升，而新发展范式则是在供给侧改革、供需平衡治理以及数字与技术提升等方面作出体系化要求。在这种情况下，绿色金融关注的不再是点和线，而是面和体。

再看看当前特别火爆的光伏发电。2019年底，中国光伏高效组件平均售价低于2元/瓦，系统造价低于4元/瓦，大部分光伏竞价项目实际上网电价水平在0.328 1～0.454 9元/千瓦时之间。这个数据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拐点的到来。根据中国煤炭工业协会的测算，2020年，燃煤发电的每度电成本在0.32～0.76元/千瓦时之间。光伏已经成为绿色能源供给的最主要方向。但是，回望一下光伏发电不平凡的成长之路，2008年中国光伏组件价格为25元/瓦,系统造价为50元/瓦，光伏平均每度电成本为4元/千瓦时。所以，从早期来看，光伏发电不经济，而且由于生命周期短，甚至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在其生命周期内发电的碳减排量比制造其元器件的碳排放量还要少，因此当时并不环保。这个案例给我们的启发是，绿色金融不仅应关注当下，更应该关注未来的发展趋势。

再来看一个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案例。铅是20世纪应用最广泛的电子工业的电焊焊料，但是其本身有高污染，报废之后对水、土壤等会造成非常严重的破坏，同时对人的身体有很大的危害。中国、日本、欧美在21世纪初就摒弃铅作为焊料。日本开始时用锑合金来替代铅，但是后来发现锑在地壳中的含量很少，且污染程度不亚于铅，所以，走了一段弯路之后，也像其他国家一样改为使用锡合金来替代铅。这个案例警示我们，金融对绿色发展的支撑要充分考虑转型失败的风险。

让我们回到金融视角。支撑清洁能源、节能环保、碳减排与碳汇技术发展的金融是狭义的绿色金融，目前这部分信贷占商业银行贷款总额的比重并不高，商业银行贷款额度大的行业有一些恰恰是高排放行业。所以现实的问题是商业银行要继续贷款给火力发电厂吗？如果不继续贷，之前的贷款是不是迟早会变成坏账？如果继续贷，是否就达不到碳达峰碳中和的国家要求？所以，笔者认为，新时代绿色金融应该是支持“双碳”目标的金融产品和金融服务的统称，是综合性、系统性、全方位、体系化的对国家“双碳”目标的金融支持。

二、绿色金融的新特点

在新的概念框架之下，绿色金融较我国明确“双碳”目标之前产生了三大变化。

（一）从“定性”绿色金融发展到“定量”绿色金融

之前的绿色金融产品，是以其服务的对象是否在我国绿色产业目录中，或者服务的项目是否在绿色项目体系下来定性的。在定性的基础上，再统计其发放规模。这对鼓励绿色产业和绿色项目的起步与发展起到了积极有效的作用，在新的发展理念和发展目标下，将继续发挥重要的引导作用。在新的发展理念和发展目标下，还需要金融与实体经济更紧密地结合。有人曾经这样说过，“金不异绿，绿不异金，金即是绿，绿即是金”。为落实高质量发展理念，金融行业给企业放贷款发债券，既要熟悉宏观政策，又要深谙行业发展规律；既要熟悉现在，又要推测未来；既要看财务报表，更要深入了解业务。金融与实体经济在新发展理念下，愈发融为一体。

在定性的绿色金融框架下，以往开展绿色金融业务的商业银行更像是一名被定性为“勤奋”的学生，每天会花费大量时间在学习上。而在定量的绿色金融框架下，并不是统计了学生的学习时长就由定性升级为定量。这里的定量是指因量化的目标而反向对过程提出的可衡量要求。对学习的效率、知识点的覆盖、应试的能力这些因素的衡量变得更加重要。

（二）绿色金融的内容得到升维

传统的支持绿色产业指导目录的金融，在新的时期将继续发挥重要作用，但它不是绿色金融的全部，所以，我们可以称之为“绿色产业金融”。

近期提及的专门为高碳行业低碳转型提供的金融服务，即“转型金融”，也将为实现“双碳”目标做出重要贡献，我们称之为“绿色转型金融”。

而那些既未纳入绿色产业指导目录，又不属于高碳行业低碳转型的领域中，依然存在着对国家“双碳”目标给予重要支撑的业态。

一方面，所有的产业都不是割裂开来单独存在的，其绿色发展需要原材料、零部件、配件等上下游企业协同发展。就像一家企业，如果效益好，一定是其研发、产品、售前、市场、销售等各环节共同努力的结果，而不能单单将效益与销售挂钩。因此，可以将给那些处在绿色发展的重要环节，但暂未列入绿色产业指导目录的相关产品提供支持的金融服务称为“绿色赋能金融”，或者与其核心产品共同称为“绿色产业链金融”。

另一方面，数字经济时代的整体产业跃迁，将给绿色发展带来全新的挑战。目前，数据中心、信息系统、个人电子终端占全社会的能耗比在3%左右。随着移动互联技术、人工智能技术、扩展现实技术和数字孪生技术的不断发展，Web 3.0与元宇宙距离我们越来越近，英特尔估算在元宇宙时代，所需算力将达目前的千倍以上。所以，在数字经济时代，数字化系统的耗能将成为绝对大户。提升数字经济时代计算、传输、存储的能耗比，将成为实现“双碳”目标的重要条件。我们把支撑这一体系的金融产品与服务称为“绿色未来金融”或者“适应数字经济时代的绿色金融”。

（三）绿色金融由“加分项”变成“基础项”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做好绿色金融，如同做好ESG一样，是一个值得鼓励的“加分项”。纵使一些管理机构将ESG或者绿色金融的相关披露作为必选项，也并未提出披露的明确限制性要求。

在“双碳”目标明确后，各行各业必须适应此目标，才能实现未来的健康快速发展。就产业机构而言，那些引入先进低碳技术、改进工艺流程、重塑业务逻辑的企业，将在下一阶段竞争中获得优势，从而占据更大的市场份额；而那些不能有效实现碳中和的企业，将在市场中被逐渐淘汰。因此，选择与“双碳”目标发展方向一致的企业，将成为商业银行等金融机构重要的业务能力，只有选对了，才能避免在“双碳”的发展之路上被淘汰。

三、高质量发展绿色金融的重要支撑

实现“双碳”目标是一场广泛而深刻的经济社会系统性变革，对于我国而言，达成“双碳”目标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难和挑战。一方面，我国工业化与新型城镇化还在持续深入推进，经济发展与民生改善的任务还很重，能源消费将保持刚性增长；另一方面，与发达国家相比，我国从碳达峰到碳中和的时间窗口偏紧。想要实现绿色金融，应坚持以下几个方面。

（一）坚持“监管科技”理念

做好“双碳”工作，自上而下完整准确全面的认知与贯彻尤为重要。在中央层面制定印发意见，对此项重大工作进行系统谋划和总体部署，明确总体要求，提出主要目标，部署重大举措，明确实施路径，统一全党认识和意志，汇聚全党全国力量共同完成。各部委、各地方要结合行业与地域现状，在完整准确全面地理解目标以及自身与目标之间关系的基础上，有效实施。在通过行政不断压实责任的基础之上，需要科学的理念与方法。

因为金融具有数字属性，所以在同样量化目标的绿色金融中，金融业得以利用其先天的优势。在金融行业率先提出的“监管科技”，定义为服务于国家金融战略，综合利用先进技术手段，构建监管机构、金融机构、金融服务获得方、公共服务机构以及技术供应方协同合规发展的标准化数字体系。监管科技具备的实时性、预测性、可持续性、数据驱动性、协同性、可审计性、交易痕迹的可探寻性、风险可计量性、数据可视性与安全性等十大特点，可以助力监管部门与金融机构始终盯紧“双碳”总体目标任务，实时掌握绿色金融发展情况及其推动“双碳”目标的效果，及时调整政策方略与机构战略，为我国实现“双碳”目标及时高效地供给金融“血液”。

（二）综合利用先进金融科技技术

人工智能、物联网、区块链等技术的综合应用，将使碳达峰碳中和这一复杂的系统性工程得以更准确、更高效、更经济地实施。

物联网将成为绿色金融与实体经济结合的重要途径。通过对实体世界有组织的感知与互动，金融机构可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全面感知实体行为、识别实体价值，以促进金融服务实体经济，提升金融风险防范水平，同时也可为百姓提供更加便捷的金融服务。在绿色金融的实施过程中，如前所述，要求金融与实体经济前所未有地融为一体，在这个过程中，物联网将进一步发挥作用。

物联网虽然对绿色金融、对金融与实体经济的结合发挥重要作用，但从实体企业的角度来看，会有企业信息被过度披露的担心。能从根本上帮助消除这一担心的依然是技术。应用基于边缘计算的物联网（AIoT）可以将计算前置，对于双方协商一致的内容，通过可审计的方法将计算结果通过网络传输给金融机构，而不必暴露企业更多、更细节的经营情况。

区块链技术及应用将有效解决实现碳达峰碳中和的过程中，各主管部门、各实施主体以及金融机构间数据互认与系统互联的问题。碳达峰碳中和是一个庞大的社会经济系统性工程，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遵循，需要各参与方不断建设和迭代系统。在这个过程中，区块链这种并不设立明确中心的新的链接方式，可以起到非常好的效果。在跨境绿色金融中，区块链的正确使用也将起到意想不到的良好效果。

一旦通过物联网和区块链建设起我国“双碳发展”的数据底座，人工智能将在海量数据中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利用人工智能建立的模型，可以引导金融行业做好绿色金融的获客与风控，逐渐探索反漂绿反洗绿的体系。

（三）有质量的数据将是一切工作的基础

不论是人民银行2021年发布的金融行业标准《金融机构环境信息披露指南》，还是银保监会2022年发布的《银行业保险业绿色金融指引》，都强调了金融机构应加强对绿色金融涉及的环境效益与碳排放的数据的披露。《国务院关于加强数字政府建设的指导意见》更是专门指出，推动绿色低碳转型。加快构建碳排放智能监测和动态核算体系，推动形成集约节约、循环高效、普惠共享的绿色低碳发展新格局，服务保障碳达峰碳中和目标顺利实现。

“双碳发展”不仅要有大量数据支撑，更要有有质量的数据支撑，即准确、翔实、维度丰富、积累足够时长的数据。这些数据不仅是判断目标是否达成的重要标准，更是把控进度、选择路径、判断得失的最重要依据，也是绿色金融获客与风控、合规与发展的最核心输入。

有质量的数据需要保证三个重要环节的数据质量。一是数据的生成环节。这个环节是要将模拟信号转化为数字信号，在传统的工业领域，这一环节的数据质量与工业信息化的发展融为一体，而在数字经济发达的领域，要解决这一问题亟待在数据元与数据报文中尽早设立标准，由“外挂”变为“内生”。二是数据的加工环节。不同标准、同一标准不同的参数选择、同样参数选择下不同数据的上下限取值，都会使碳排放、碳中和等结果出现一定的浮动。要想透过现象看本质，透过“学习时长”看“学习效果”，需要更加科学的数据加工思路与加工方法。三是数据的核验环节。随着数据的不断积累，各方数据的不断标准化与交互，数据的交叉核验以及历史数据的比对核验，将使得数据的质量不断提升。

四、高质量发展绿色金融的实施路径

在新的框架下如何高质量发展绿色金融？央行在金融科技规划里提了一个非常有前瞻性的名词——“数字绿色金融”。这为金融机构落实结果导向的新发展理念提供了一条切实可行的实施路径。笔者对此进行了拆解，认为要从以下五个方面做好高质量发展绿色金融工作。

（1）要实现政策数字化。党中央、国务院提出了新发展的指导意见，各个部委也分别在其管辖范围内联合其他部委提出了体系化要求。在量化结果的前提下，各类政策也应该实现数字化。政策的数字化应该是既提出结果考核指标，又提出过程约束指标；既体现激励措施，又体现惩戒措施；既提出宏观目标，又提出分解措施，还能够有纠偏机制。政策的数字化应该与业务的数字化融为一体，达到知行合一。

（2）要实现标准的自动转译。当前计算碳排放的国家标准有24项，而计算核证自愿减排量（CCER）的标准有200多项，并且标准的数量随着技术的发展在不断增加和修订。实现标准的数字化，要求及时对标准的增补和修订进行系统层面的更新。标准就是计算规则，利用人工智能技术，对标准进行自动转译，可以大大节省系统建设成本并且提升系统持续服务的效率。

（3）商业银行在目前的业务系统中，考虑了成本、收益、用户黏性、风控与合规等，但并没有考虑“碳”这个因子。未来，在商业银行的系统中，无论是存、贷、借，还是获客和风控，无论是反洗钱，还是反漂绿，都会从名词术语、数据元、报文等层面引入“碳”这一因子，从而实现商业银行业务系统的碳升级。以银行卡系统为例，可以预期未来不论是POS终端还是POSP，无论是收单端还是转接端、发卡端，都会引入和预留碳账户的相关数据元和报文接口，从而为建设统一标准的个人碳账户奠定基础。

（4）碳相关的大数据系统亟待建立。利用其他数据来计算碳数据，可以使得碳排放、碳中和、碳汇等相关数据的准确性更高，对企业的碳行为进行精准画像，从而较为准确地判断企业发展中的“双碳”相关风险。比如，对于绿色建筑的光伏发电的减碳量，可以将电网中的数据、光伏板控制软件中的数据，以及气象部门光照市场的数据进行交互验证，这样核验出来的数据就能作为碳交易或者绿色金融信贷的客观依据。

（5）绿色发展压力测试是一个验证商业银行绿色金融策略的非常好的数字化手段。根据气象数据、供需数据以及市场发展中的各类指标，调整相应的参数，检测商业银行在现有体系下的绿色金融策略是否合理，商业银行是否能够有效应对突发的一些变化。比如，未来元宇宙时代算力会增长千倍，商业银行是否做好了相应的绿色金融准备，这个在测试中会有相应的体现。

绿色金融对于金融机构而言，不再是区别于传统业务的一种新的业务类型，而是未来发展中要考虑的基础要素。希望更多的机构与个人能够更早地认识到绿色金融对未来发展的意义，更多的金融监管部门和金融从业机构能够早日找到绿色金融的发力点，并以此为契机，助力“双碳”目标的实现。

来自中关村互联网金融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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